人物:曹小优
给浅里
文/曹小优
给浅里小姐。
是我,喝了过期酸奶有点糟糕的祐树。雨滴混浊的早晨用黑咖啡和香蕉凑合了一顿早餐,或许不太营养。吉本芭娜娜的书又看掉了一本,讲一对青梅竹马的旅行。想起你曾问起过我的青梅竹马,也琢磨过要找个时间讲给你听。
我和我的青梅竹马偷过街口拐角处商店的牛奶,常常吵架,过去曾无话不谈,即使搬家后很久不见,再见时也会迸发异口同声的默契,她知道我成长的所有,曾陪我离家出走。
你说你有点嫉妒她?可是若你和我在同一条街道长大,你一定是我的初恋情人呀。
年4月16日,今天我来到的是一个叫勿忘洱的地方。给你写明信片的地方是小猫车站,站长养了只叫乔可的猫。站台附近有个鸨色邮筒,筒身上绀蓝的笔墨写,请寄一段话给远方的他。午后下过一场雨,天空被冲刷出臙脂红。困在站台的乘客们听站长说了个几个故事后,都往邮筒里塞了一张明信片,不写收件人地址,也不着急想念能不能被兑现。我也买来一叠明信片,却偷偷填了你的地址。在旅途中,我怀念的东西有太多。比如清晨的雾霭,雨水的触感,夏日的气味,风一根根挑起头发的声音,冬日深夜喝到热咖啡的安心感,还有,傍晚有点微暖的空气,春日松软的泥土,盛夏阳光晒得柏油路发出喀呲的叹息。这样东西,我一直,想和你一起感受。
[渡良濑桥]
风雨欻至的午后。给浅里小姐。
飞机以我看不见的速度穿越云层,唯剩落在耳畔轰鸣的噪音和夜晚的火烧云,蔷薇色像刚有过一场告别的你的眼睛,我甚至懦弱得不敢直视。人生中有过太多次离别的事情,每一次总让我伤心。但,就这样,连机翼和云朵都撕扯出了你发梢的形状,我才认定这场离别是至今为止的最痛苦。
我喜欢机场,也喜欢桥。在我看来,桥和机场是同样性质的载体,它们都将我送往彼方。留学期限结束的日子,在你家停留最后一晚,我隔着墙壁听到你在被窝里啜泣,而我除了咬紧双唇捏紧微微颤抖的手,不知还能为你做什么。次日在机场,面对候机厅透明的玻璃窗,内心的哪个节骨眼竟然滋生出名为厌恶。渡到彼方后,就必须得同此方道别。人生好像被机场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段落章节,像盒不断被翻洗的录影带,有了新景致,就得把旧画面刷干净。机场残忍得不露声色,无情却让我动容。
渡良濑桥在渡良濑河的东面,今天是假日,人却不多。我在桥上四处张望却没见到一个左顾右盼的人,大家都心无旁鸳地渡往彼岸,没有人会留恋。今天的早餐是吞拿鱼三明治,我忽然有点想念你做的咖喱。
[藤纳户海]
给浅里小姐。
早上好,我是刚陪一群小孩玩过沙滩排球的祐树,藤纳户海的海色群青,我眯起眼睛看向前看却找不到海天交界线。昨晚又被幼时起常梦的噩梦突袭。梦中纯白色的海洋和纯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,耳鸣过度般的悄无声息中,海水铺天盖地卷向我。
所以这么久以来,对我而言没有比纯白更恐怖的颜色。
忘了第一次做那个噩梦是几岁,次日却得到想要很久的汽车模型。第二次噩梦后顺利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高中,第三次抽中了海外旅行……再后来的每一次,似乎都是好的预兆。而离昨夜最近那次便是去交换留学的前夜。第二天,我遇到了你。
那刻我想,若有天被融进纯白的光线,且身边有你,或许不坏。
关于藤纳户海有个传说。相传很久之前,有个叫藤纳户的少女独自渡河时遭遇海啸,昏迷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荒岛。岛上住着河童,河童恳求少女为他潜入海底救一只被海藻缠住的贝壳。少女与河童朝夕相处,滋生爱意,于是答应了河童。河童日日在海边等候少女归来,谁知少女潜入海底后,再也没有出来。河童因思念少女而自尽。后来和色大辞典将一种近似于海底的蓝色命名为藤纳户,这片海也因为海面一年四季颜色深似海底而得此名。
而“藤纳户”三个字用当地的语言念出来,却又与“思念成疾”同音。
[木星天文台]
年6月4日晴。给浅里小姐。
亚诺尼斯的木星天文台,据说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从度观看仙女座流星雨的地方。整个观景台平米大小,只能同时容纳两个人。和我一起站在天文台上的老人几乎每个月都要来这里,他说总觉得来一次,就会离幸福近一点。
老人的故事跟这个天文台有关。还是初中生的时候,他遇到了喜欢的女孩。本来约好考同一所高中的她,忽然被国家宇宙员培训学校选去,不久后,收到女孩登上太空的消息。最初从土星出发,一年回地球一次,后来女孩去了金星,相见要隔三年,再之后是土星,冥王星,直到宇宙飞船在木星爆炸的消息传回国,才知道女孩永远留在了宇宙中。
这么多年来,只能用天文望远镜,才能猜出她今夜住在哪颗星。
爱再无限,宇宙却无垠,拼命等,也参与不了她的人生。
忽然想到了去年求秋天在你家晒台上和你看过的仙女座流星雨。你努力睁大眼睛舍不得合上眼皮,月光在你的玻璃球体般的瞳仁上倒映出星辰的细屑,那刻我竟恍惚有了错觉,以为自己是刚遇到安德罗蔓达的珀耳修斯,想拿出蛇发魔女美杜莎的人头,将鲸鱼座石化,带你走。
差一点,就有了让翅膀蹭在与左臂接壤的余温里,永远停留的醉意。
[绀野画廊]
给浅里小姐。
春天的绀野画廊换了新的门,我想拍下来给你看,却又怕照片把记忆中的感触篡改个遍。我来到这里的时候画廊已经快关门,老板坐在画廊一角小口品咖啡。旧式的咖啡机放在脚边。这晚没有雨,咖啡豆的味道在空气中酝酿出一串水蒸气式的伤感。老板所坐的位置挂了一副女人的肖像画,色调温和,笔触柔软,怕是画者用光了指尖的温柔。画像上的人原是老板的邻居,隔着薄薄的墙壁听到对方回家,做饭,哼歌或是用方言打电话的声音,注意对方的契机是她纤细的象牙白的脚踝美得迷人,认识的契机,则是在小区公园。那阵子女孩刚出了点小车祸,老板无意碰掉她的拐杖。后来也有过偶尔帮对方换个灯泡,扔掉垃圾的交集。直到对方的前男友搬回这里,才发现两人间隔了无能无力的无法触及。
终究得面对分道扬镳的现实。所以有时候还是宁愿,不曾相遇。
浅里小姐,我也曾设想过没有遇见你的人生。坦白说,我现在也无法确定,是否还能活得掷地有声,被情感羁绊,是否是件明智的事情。抱歉,大概是昨夜的感冒药产生的副作用,我看到的每个景象,都模模糊糊地浮现了一个纯白的身影,有些像你。
[薄荷街]
视网膜白茫茫的一片。下过雪的清晨,给浅里小姐。
这里的冬天阴沉,湿冷,连着鸠羽色的天。我不喜欢这样的季节。远处的景致连同嶙峋的楼房一起在雾气的氤氲下,看不清。薄荷街是适合失恋的街道,暗处涌动的着灰色的潮水,阴冷又温柔。这条街上发生过的爱情一定都阴郁又浪漫,即使分离和决裂,也能让人铭心一生。
街道旁,千草色的老旧砖房蔓延而上,那些有着雪痕的玻璃窗后还亮着赤橙色灯光。探出头来关窗户的人打了个哆嗦,工人在街尾修剪树枝。
我看到一对情侣在街角沉默分手,然后转身跑开,再也不见。
[如果饭店]
听说来如果饭店的人,都有最后悔的经历。
今天是年8月5日星期三,我到这里的时候刚好是晚餐时间,店内人头攒动,找不到空位,无奈和一个叫晴信的少年在靠角落的座位拼了桌。饭吃到一半,晴信忽然抬头问我最后悔的经历,我锁着眉头想了想,出口的话却咽了下去。双方沉默一阵后,他一口气喝完一杯酒,开始说起自己的事。
三年前,因为出国留学的缘故,打算忍痛和当时的女友告别。女孩不离不弃说可以等待,想到男友只是留学而已,两人分离的时间并非没有限期。接着是相互约定、承诺,以及停不下来的国际长途电话。就这样持续了一年,某一天,男孩忽然消失了。电话或者网络都联系不上他,女孩慌了神,生怕男孩出了什么意外。一个月后,却忽然收到男孩的电子邮件,说自己出了车祸,废掉一只脚,恐怕日后无法履行之前的约定,配不上健全的女孩,决定分手。女孩思索几日,花光近年积蓄买了去男孩所在国家的机票,准备前去照顾他。谁知那趟飞机遇到空难,女孩在空难中丧生。
其实只是耐不住寂寞交了新女友而已。其实只是找不出借口说分手而已。其实只是不想背上负心汉的恶名而已。所以撒了这样一个谎,却让曾深爱的人送了命。
后来因打不起精神学习而被喝令退学。回到原来的城市,巷尾街角都是女孩的身影,而两人被阴阳隔离。
再之后的生活平淡如水。
悔恨心痛各有方式,不一定撕心裂肺才是极致。
浅里小姐,我在旅途中遇到无数有趣的旅人,他们见识丰富,心性平和,通常很迷人。我喜欢与他们交谈,听他们说旅行中的见闻,内心却始终有戒备,不愿意交付太多感情。他们中的大多数和距离谈起了恋爱。但我想距离不是什么坏东西。它掌控着无限的张弛性。当电波把樱色的想念传达给几个时区之外的恋人时,无限的距离缩小成有限的一段稍微忍耐,有耐心的人总会盼来水滴石穿的美好。而唇齿相碰却心猿意马的人们,相隔的岂止无限倍的疏离及分散。毕竟电波也有抵达不了的场所。
我忽然想到,或许某一天我会也停下旅行,世界那么大,走多快,都跨不过它的指尖。那时找一片海一条街,开一个以你为名的咖啡馆,在此停守日升月落。而关于你的事,一寸棱角,就足够让我从清晨回忆到天空换上枚琥珀色的弓张月。有风的晴天想起的是初次见你的惊诧和窃喜,也是我第一次感到命运之类的东西,阴天果然还是想起陪你慢跑的清晨,你一言不发地掉眼泪,我跟在你身后沉默不语,眼看城市在雨水中溺入一片哽咽。伸手轻碰你的肩,碰落的却是不可名状的悲伤碎屑。
如果没有撒谎,如果答应约定,如果坦诚面对内心;如果宽容,如果不放弃,如果转身离开,如果不曾相遇,也不会永远地失去。
浅里小姐,我在旅途中见到善良,见到凶险,见到分离,见到爱,见到人世间一切茂密或者稀疏的情感,却不舍得在一处常留。因为前方似乎总有无限风景,我却只有有限的生命。我总在旅行,总在告别,离别渐渐变成一个习惯,不觉间人生被切割成无数个狭短的回合,没有期待前方的必要,亦不必为任何情谊做出努力。就这样,一扣接一扣填入下一环节,玻璃折射出我无情的脸。可是这样的我渐渐让自己觉得害怕。就在那一刻,我似乎察觉,苍穹无垠,能让翅膀休息的场所,却只有一个。
下一站,或许就是你身边。
想念你。你的祐树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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